京唐
1.初生
出身京兆郡望的韦氏,终还是在武德七年为尚未发动玄武之变的唐唐皇李世民诞下了继定襄县主之后的第二个女儿——即日后被封为临川公主的孟姜。
孟姜,是临川公主小字。
没人知道那时刚在豳州对峙来犯突厥,而无伤归来的李世民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绪,为这个才诞下不久的十一女取上这样一个不算给予厚望且珍爱的小字。
孟姜女,似乎在预示着这个女孩,注定会在自己父亲的‘庇佑’下拥有最不幸的一生。
但所幸她在年幼之时,就懂得察言观色,甚至为了得到那位高高在上的父亲喜爱,日夜饱读诗书,并适时彰显才情。才在五岁之时,终是叫那向来不曾正眼看她的父亲青眼相加,并不惜为她找来名师加以培养。
宠爱之重,于民间宫中口述间,一时无两。
而母亲韦氏却为此暗感神伤,只终日抱着那尚有两岁的弟弟,缄默沉沉,不置言语。
遂没人知道,她那年幼时的心思,算起来是有多番深思,所作所为,为得无非就是不要像自己那同母异父的长姐那般,轻易地,就成为了帝王家收服朝野,乃至外族人心的筹码。
“阿姜.........”
贞观四年的六月,那是阿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她小字。
彼时的她跟在阿娘身后,亲眼瞧着那位花钗翟衣下所饰的幽幽美人,哀容凄然。
大唐君主的一声口谕,轻飘飘地,就使得她摇身一变,从拿不上台面的宫婢之身,升作了一方县主。
从而再被当作了皇室继女,美名曰是赐婚给了那个因诱擒颉利可汗的胡人——阿史那忠。
实则不过是借此,羞辱着这个自幼便丧父的孤女,妄图来掩盖自己曾因所谓醉酒而犯下的过错罢了。
而后再封那胡人为薛国公,以将军名满天下之姿,令其为大唐征伐卖命。
阿姊既已为其妻,结局,自是不免要随夫外走,从此远离宫闱故土。
不得与母亲有相见之日。
这般苦楚,不论换做是谁,又何能见喜......
况且名义继子尚且如此,不难想象那些高位于权倾之家的帝王亲女,到头来,怕也是难逃姻缘皇权,为他人做嫁衣的牢笼。
阿姊于这其中,并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是最后一个。
长安城内
女子迎风绿袂间,那置于街道两侧的水镜之影下,恍惚所映之物,竟褪色地一如冬日风霜一般惨白,叫人寒彻心骨。
小小年纪的孟姜怔望着阿姊在人前风光出嫁,风划目眶间渐有涟漪。
然却只敢在人后悄然拭泪,不敢叫牵着她小手的阿娘望见。
虽说阿娘如今已身为贵妃,荣宠异常,可即便这样,身为生身母亲的她,也不得亲自送阿姊出嫁,就连观瞻宫廷嫁礼,也得一再屈于人后。
黄沙滚滚,终无归期,长安城由内至外,宛如剑刃分地,各是另外一番风景......
而作为继父的唐皇李世民,还是那般象征性地于群臣文士,乃至天下百姓面前,上演着所谓慈父仁君的模样。
只为在文***载上,留下一抹仁爱重彩,好叫人淡忘了他曾是那个为了皇权,不惜杀弟弑兄的决绝之徒。
不然,又怎么会有,在经玄武门之变后的数年,还总记挂着,要在众臣使节宴前,‘带’着太上皇李渊上演着那一出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自欺且拙劣。
孟姜知道,太上皇李渊绝非是个糊涂软弱的君主,然只不过一切成了定局,再要搅动风云,只会落得个更为萧条的结局。
倒不如作个两耳不闻天下事,终日抱着一把琵琶,幽幽自艾的孤寡老人来的好。
只是,那悲戚乐声,如刃耳中,总叫人夜夜难以安睡。
那日
也是她着意寻声行至大安宫前,于外廷内就远远见着里面的皇祖父,正坐对一棵已然开花的石榴树幽幽叹息着。
月色烛笼下,李渊苍老的指尖还在那把已有些年头的琵琶琴上,循循描画着,似是在悼念着已故的亡魂。
随后,一曲终了,微风吁气。
引得彼时已11岁的她,都不免感同身受的微叹出声。
皇祖父闻声,放下琵琶,在辨得来人是她后,老迈忧蹙的眉微微展开,随即招手唤了她前来。
只是那样子,在深夜,宛如幽幽鬼魅。
“孙女孟姜拜见皇祖父。”
她上前款款施下一礼,毕恭毕敬。
“罢了,过来坐吧。”
她闻声依言起身行至,祖孙俩就同坐在那颗火红的石榴树下,静静赏花。
半晌,皇祖父才看着她道:
“小孟姜也喜爱这石榴花?”
“回皇祖父,孙女不喜欢。”
“哦?为何呀。”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若放进寻常人家,是为祥喻之树,可如今至在帝王之家,多有颓然之意。”
“何解.......”
“多子便即为多事。若某日瓜果熟落之际,枝干承之不住,终会落得个哀戚之景。”
她如是说着,一改往日在面对父亲李世民时的那番乖觉。
李渊闻言,只垂眼静视于她,而孟姜亦不躲闪,小小面庞尽显出坦荡之态。
李渊笑了,问她:
“这话,你可对你阿耶说过。”
“孙女未曾对阿耶言过。”
“可是因为惧怕?”
“姑且是吧。”
毕竟,李世民如今是这大唐王朝的帝君,是日后俯瞰天下高高在上的天可汗。
父亲、儿子之名,于现在的他来说,终不过是个附属罢了,她又何苦与之相左。
“是了,他确实不再是那个立于我身侧长成,又为争战沙场而生的李家二郎了,他现在是这昭昭大唐的王,万人之上........”
话落之际,老人轻不可闻的颓丧叹咳,徐徐化作一缕西风,落在那垂垂花附的枝叶之上。
继而那成簇的赤色花朵当中,竟有一片残瓣也悄悄随之落下,随风飘摇到孟姜光洁的额间,止于眉心。
莫名给她桃靥般的脸上,增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俏丽。
她从不喜爱花卉,就连诗句中将其比作女子娇艳之态,也让她心感斥异。
何谓有花堪折直须折,不过是为足私欲之心讨得一番说辞罢了。
于是,她便有些恼然地伸手将其拂下,置于掌心,随之将其掷于那盏未饮尽的茶汤之内,任它与夜色一道沉底........
2.水镜
而后,不过五月,她就再未在夜月中见过皇祖父。
这位开创大唐的鼻祖国君,终是因去年所染的秋疾迟迟不愈,而生生病死在了软禁他后半生的垂拱殿内。
偌大的太安宫内,只徒留那一把琵琶孤驻原地,为主哀默。
其实,
孟姜是知道,皇祖父是怎么薨的。
因为她在那日傍晚亲眼瞧见,身为一国之后的长孙氏款款从太安宫内而出,眸有淡红,像是哭过,但却依然昂步走在这深宫之内,身姿挺拔,似是刚终结了一场鏖战。
而后十一月间,李渊被葬于献陵,庙号高祖。
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孙皇后则在人前人后,以吃斋念佛之相,尽全了孝道。
可也不过来年的六月,年仅36岁的她,竟也因旧疾反复,而再也撑不住病痛折磨,最终崩逝于太极宫内的立政殿中。
她的亡故得世人为其哀痛不已,但孟姜没又随着众人失声恸咽,只是多有惋惜,一代佳人贤后,就这般香消玉殒,委实可惜。
可惜她没能亲眼目睹,长孙一族是如何踏着她的尸骨,走向日后的荣光显赫。
而唐皇李世民,依旧故技重施,迫不及待地向世人标榜,他在作为君王之外,作为人夫的鹣鲽情深。
只一招为妻亲撰碑文、修望陵层观,在文官笔下,就足够名垂青史。
“长孙皇后贤明一生,只可惜啊,到头来却成了他人手中用过则弃的刀。”
孟姜如是自语道,随后伸手取来镇纸,压在了那蜀纸长卷上,笔笔勾勒间,不多时辰,那一副青衣款款的水月观音,便栩栩跃于纸上。
一旁前来道别的纪王李慎,此刻不禁也被眼前的画作吸引,心中不免暗叹:难怪人都道示,十一阿姊不仅文辞出色,且还善绘丹墨。
如今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也难怪一幅随手画作,总会引得不少文人雅士趋之如骛。
画中,水月观音侧面之姿,于水镜中典雅飘然,引得李慎不由近旁观望,以至于在探手伏案间差点就将案旁的一杯凉茶倚掉。好在被听到响动的孟姜,适时将茶盏移了位置。
“当心些。”
“哦......慎儿知错。”
“对了,你何时动身。”
“三日之后。”
“可去向阿娘请辞了。”
“慎儿去过了,可阿娘......还是那般不爱言语。只是将常挂身侧的平安坠给了慎儿......”
“恩,此次前往襄州,须万事小心,但也记得常写书信归来,以宽慰母亲,以免她牵挂忧心。”
“恩,慎儿明白,慎儿也会写信给阿姊的,阿姊也莫要担心。”
听他话语这般乖巧诚挚,她停下手中画笔,抬眸朝他宽慰笑道:
“好,阿姊知道你生来聪颖,会懂得如何趋吉避凶,但....还是得万事谨慎,以保全自己为重,对了,太子那里可曾去过了?”
“之前本准备去拜访的,不过听闻那日长孙司空也在,就想着避开麻烦。明日再去。”
“也好,到时若是有幸遇上那位特进,就将此画借故赠付于他罢。”
说完,她便将那幅画放置向阳听风之地,待墨渐干。
李慎听闻此画归处不但不是自己,反要送作他人。一时间孩子心性上来,多有不甘,但又不敢冒犯阿姊,便借故推脱道:
“啊?!可,可阿姊,听闻,那位特进并不信佛家之说,这送物若不投其所好.......是否有些........失礼啊.....”
孟姜闻言抬眼看他,道:
“你只管送去就是,你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送物他人,左不过是心性使然罢了,况且还可在太子跟前,借此彰显你处事单纯懵懂之态,以免他因母妃代掌后宫之事,而对你心有芥蒂。”
说完,见他还是那般拧着眉毛,不情不愿地,便无奈叹了口气,从案旁卷轴安放处再取出一枚画卷,递交给他:
“这才是给你的,你呀,真不知何时才能长大。”
“阿姊~”
迫不及待打开画卷,见画中是自己最为钟爱的持扇观音佛,李慎当即喜笑颜开,心道阿姊到底还是心疼自己,那赠予特进画作一事,便也没了方才的扭捏。
三日后
待到纪王李慎踏上出任襄州刺史不久,那位身为特进的魏征便在一日与唐皇同登层观望陵之时,因暗讽直谏,劝其不要只‘顾念’亡妻,而忘了‘牵挂’父亲,而暗里被罚。
不过也由此可见,唐皇李世民此举,最初是只顾留名史书,却忘了身为人子最基本的孝念。
遂那般遭人直言,只觉面上无光,随后便叫人,将才建不久的观陵台连日拆掉,继而在朝臣跟前,上演着自罪悔过的戏码。
至于那副水月观音像……
随后数月也是辗转多人之手,又送回到了孟姜在外的衙署中。
只是画卷尾末,那观音膝下水镜中,一只墨黑猢狲若隐若现,显得不伦不类。
杏眸巧笑之下,孟姜不假他人之手,便掷手将其付之一炬,任由火烟旺于夜满星空下,燃作灰烬。
贞观十二年
微暑
白驹过隙,转眼间已到了她少女年华最美的豆蔻之期。
却也是身为女子最难自主的年月。
不久后,朝野上下就接连传来吐蕃、突厥、吐谷浑等势,再度请婚的消息。
然而,许是时机尚未成熟,又或是有人从中作梗,唐皇李世民始终是以婉拒之姿,幕后度视三方之势。
从而便引得吐蕃误以为请婚之事不成,全因吐谷浑从中挑拨,继而发兵开战,将吐谷浑伐至青海以北!
之后更是在暗里率众二十多万屯兵,等在松州境内欲以犯禁,不过所幸唐皇李世民先有微察,立即派去执失思力等人,率军攻打,不日里便将其逼得连连败走,最后只迫得谢罪求和,方才安势。
但其求娶大唐公主的心思,在经此战事后,非但没见着有颓势之态,还因崇尚唐皇睿智及其血脉优良,反而更增添了不休不止之意。
见此情形,身为唐皇的李世民在帝王战权之术之中,便也嗅到了绝佳时机,盘算着从李氏族中挑选出两位王女下嫁,以此来彻底安抚拉拢,边疆那些个时而躁动的异族之流。
而能为他出谋划策的,自然除了本就是布衣之交的长孙无忌外,再无他人。
如此,在和亲公主名讳当中,当头不乏意外的,就出现了她的小字。
彼时,孟姜还未被分封,仍以十一公主代称。
而此间,那个有碍李氏国运的预言也才刚刚流传开来。
“臣下周道务,参见十一公主。”
从母妃寝宫折返行至太液池上廊庭间,某位浅绿衣袂,垂垂躬身的少年,又捧着那叠厚重典籍与她相遇。
这人孟姜认得的,是为忠臣周绍范之子——周道务。
也是唯一一个于宫中教养而成的外姓遗子,之所以有此殊荣,全因其父为唐皇李世民的不二之臣所得。
孟姜见他依旧托书置顶对她躬身行礼,便出言令其请身,以免那颤颤巍巍,略显弱小的文人雏形被那些个厚重典籍压垮脊梁。
“免礼,你手里拿得这是........”
“回公主,是太傅特地整理重修的......《虞世南集》。特差臣下去交于弘文馆。”
“哦......如此也是辛苦你了。“
她垂目看他,双手多还有费力地托着那些修订本集,丝毫瞧不出其父当年身为左屯卫大将军时该有的半点将气。便不由低语道:
“总该是将门之后的,如今却........罢了。既你有务在身,就先行去吧。”
似是觉察自己言语有失,她便转了话风,示意少年可先行而去,只是不知为何,在两人身形的高矮交错间,女子发髻之上的那支金雀步摇,竟莫名在无风之下铃铃作响.....
3.波涛
大明宫内
李世民看着呈上来的待选名册,只做半盏茶的功夫,便着手用沾了朱砂的笔墨,上前圈住那当中两人之名。
一旁的长孙无忌见状只撵须表作赞同,不多言语。
武氏——字媚。
李氏——字孟姜。
之所以会选中这二者,是因这当中一位,近些年来无论是在坊间,还是在那名擅长卜卦的李姓直太史口中,都曾走过断言,说【有武之女会动摇大唐根基】,且还一再告诫杀之不得,不可抗命。
如此,那不如就将其改姓作宗室女,封于李姓远嫁番邦,也算是一得两全。
至于这十一公主嘛........
佳人多惠,留着,终归不是件好事.......
眼见唐皇李世民即将派人传旨下去,以算婚期。
却不知为何,这一向严谨清静的紫宸殿外,竟在此时从外间传来阵阵乌鸦哀鸣之声。
随后一向乖觉谨慎的御前总管便即刻外出问责,片刻后难掩慌乱地进殿前禀告。
叙说之下才得知,方才在宫外,是有位女官落于太液西池之中险些溺毙,从而惊了鸦雀,救上来后发现,此人正是那位入宫便被封为才人,却已一年无宠的武氏。
究其因,缘是被一只不知何处癫走而出的黑猫,给惊魂失了足!
而恰巧落水当时,正被从韦贵妃处折返而归的十一公主瞧见了,于是公主便赶紧唤人救下,但,又因宫人救人捕猫不当,不小心再度惊了那只癫狂黑猫!
“这上窜飞跃间,不但疯猫没能捕获,还........”
“还如何!”
御前总管见龙颜愠怒,吞了几口口水,才伏地颤声道:
“皇上息怒,那,那黑猫在躲避之间,张牙舞爪地跳去了十一公主所在之地,宫人一时护主不力,叫它伤,抓伤了公主圣容!”
“荒唐!!”
闻言,唐皇大怒,当即摔盏于案,溅出的茶渍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敞开的名册之上。
不多时,就将朱砂所圈画的【孟姜】女字逐个晕染开来,渐而浑浊。
这待嫁王女容颜有损非同小可,不单日后嫁娶有难,更是视为皇家蒙羞之大事!
可想,此女再到出嫁时,朝野乃至天下又会如何议论他李氏之女!!
唐皇李世民盛怒之下,险些杀伐不忌!
也多亏得长孙无忌在旁出言安抚,才不致死伤无数,就仅仅只是将涉落水风波者施以重罚,而后发配流放而已。
可唯有犹在养伤的十一公主,却因某日‘贴心’宫人择言不慎,使得流言传入唐皇耳中,叫本该好生将养的她,变相幽禁于宫中思过。
至于那位武氏才人,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现下还因当日落水受惊时,寒暑之气交替不当,而浑身生起的红疹反复折磨,成日里缠绵病榻。
从而待嫁和亲的人选,不日里,就只得被搁置了下来..........
转眼
来年的二月初
身为长孙无忌儿媳的长乐公主,于某日回宫探望,唐皇大喜之下,特许爱女入宫多待数日,一叙亲子之情。
然而明眼人皆看得出来,长乐公主此番前来,是受人嘱托,特来相劝唐皇,允公爹兼舅父的长孙无忌辞让了那本就无意领受的受封之地,并借此劝其将下召的世袭刺史条例废除。
二嘛,便是为日后和亲之事重选女眷为之参谋。
要说这亲子相劝,终是比朝堂苦劝容易的多,不过隔天而已,唐皇李世民便将之前定好的分封世袭刺史之例,一律摒除于唐律之外。
并在事后为长乐公主归家而大摆宴席,借此为之后的和亲之事,采选出合适人选。
如此,这十一公主也算是托了同父阿姊之福,解了这长达五月的禁足之刑。
只是出示家宴时,孟姜需以纱遮面,才好不叫那面颊之上,再去不掉的丑陋疤痕,坏了众人胃口。
可即便这样,也还是不免叫宴会之上的长乐公主微感不适,却也碍于姊妹情面,不好当面微辞。
唯有在宴散夜归之际,暗里差人将她唤于太液池的水榭之处候着,才算是有了二人叙话之机。
“孟姜见过五姊,许久未见,五姊远比出嫁那日清减了不少。”
“你……”
闻言,刚想叙言的长乐一时微愣,不禁失言注视于眼前之人。
只见她显露在面纱之外的那双杏眼,似是比小时候生得越发好看了。
只是,望得久了,不知怎的,反叫人心生寒意。
在这夜下盏灯朦胧的太液池边,她的眼睛犹如一轮湖底的月影般,清透不惊,瞧得人莫名心悸。
这与她幼时里,常于父亲身前时的那副乖觉之貌相较,简直判若两人。
当下,长乐公主便后知后觉出,会让那个既是舅父又是公爹的长孙无忌心有忌惮的,许就是她这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吧。
只一句随口而出的清减,就足以叫她心生不安,不自觉地就将臂间袖摆攥紧了几许,直压得那生于肤间的一片青痕又灼痛了几分。
“你怎知......?!”
“婚嫁之事,本就冷暖自知,阿姊莫要成全了他人,而辜负了自己。”
说着,清风过堂,将十一公主颊边的面纱吹扬了几许,夜色笼火之下,那自左颊至唇角的划痕也影绰而显。
只是乍看上去,那痕迹并不似猫爪之痕,反倒像是某种利器所伤,伤骨间亦是落疤无解。
看来那日的恶猫惊水之祸,真的是她有意为之,为的就是逃过那早已算计好的‘姻亲’之劫。
但女子自行毁容实为大事,她......居然能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手?不惜从此亲手断了自身嫁娶的所有机缘?!
“阿耶若知道,你小小年纪竟不惜以自毁容貌断和亲姻缘之路.,会怎么想.....”
“知女莫若父,阿耶若没有看透我的这点心思,又何以将我软禁数月反省,阿姊,你我同出一脉,有些事更是心知肚明,又何苦自欺欺人呢。”
长乐听闻此话,不免一时噎语,她那一句‘同出一脉,心知肚明’说得不轻不重,却叫长乐心底倏然紧竭。
虽说如今坊间朝中皆在传,韦氏乃至其子女,继女是蒙受何等恩宠,而引来他人心羡。
但若真是事实如此,又怎会有韦氏与之长女、幼子的生离之苦.......
而自己也只幸得是父亲正妻长孙氏所出,姑且算作是实质有宠,起码婚嫁之事是就近联姻,十里红妆更是名响长安。
只是这算到头去,左不过是君臣固权之策罢了。
唯有那同出一父所许的小字:
——丽质
——孟姜
姑且还算做阿耶作为人父的那一点点偏颇。
但即便这样,她们的人生所幸也与这世间文人所书,大相径庭。
嫁于母亲本家,按情理,她本该是受尽夫君荣宠,可怎奈表哥长孙冲,看似生性温良,却是个行事偏执之人。
于外说是温润亲民,不亲权贵,不过就是借此在民间朝堂树立起长孙一脉的忠君爱民之相。
况且,他本就是权贵。
为此他也曾不只一次,要求她在外相演着贤夫良妻之像,从而博得唐皇李世民的欢心。
稍有不逢心意之举,便是在归家后,于祠堂家法候之。
而舅舅长孙无忌便是这一切的源头。
藤条炙肤之际,耳畔也是时不时地听到那句:
「你比起你母亲,当真是差远了。」
忆起这般暗讽,再看向孟姜时,长乐顿觉悲凉难捱。却又不得以尊卑长幼回以斥责。
毕竟,孟姜如今可是比她看得更为通透。
虽说眼下,这丫头尚且有韦氏护着,但命运终究与否,还是得凭那金口玉言定夺终生。
一想到,幼时曾从故宅旧人口中听得,如今的韦氏——当日的罪臣李珉之妾韦圭,是如何在日日声嘶力竭的哭喊反抗中,被迫成了那位战无不胜的秦王宠妾,从而再诞下她的。
长乐就更感如鲠在喉,不禁目带怜色与之相视。
然那双如湖之眸,却无半点悲怯,对视许久,也只是淡淡地与她相别:
“时候不早了,阿姊,还是早些歇息吧,莫要让心中无序琐事,再扰了这大唐难得的静夜。”
4.风起
正如孟姜所说,同年不过几月,
大唐之内便再度风然乍起。
突厥已故的首领——突利可汗的胞弟结社率,携突利遗子贺逻鹘,选在四月春初之际,夜伏宫外,欲以联手逼宫谋叛。
好在折冲府内,孙武开等人有所警觉,率兵拼命抵抗,最终迫得结社率败北而逃,死于长安街内。
而另一谋叛首领贺逻鹘,虽念其是被结社率等人利用,从轻免去死罪,但也最终落得个被流放岭南的下场。
遂这一措手不及,虽然不至于酿成李氏灾祸重现的变故,但也不多不少地加速了唐皇平复周边外族的决心。
六月间。
朝堂之上,唐皇便明着命侯弘仁前去牂牁开道,以邕州为首疏通水路,通往交州桂州等地。
实则是命其在修水路期间,以威逼利诱之策,迫使水路周遭所居的蛮、俚等二万八千户外族一一降唐。
接着借着朝中众臣‘人言可畏’,称突厥之脉留在河南多有不便,顺势在七月下诏,令之前安置在各州的突厥、及诸胡都等,回归至漠南旧地。
并令身为唐将的阿史那思摩,前去统领,以此告诫铁勒诸部之一的薛延陀部落与突厥各守本土,不许互相侵掠。
如此,便算告一段落。
然而外间风林已起,低矮草木怎会静得过数月。
腊月初冬,诺曷钵便到长安再来朝见唐皇,询问和亲一事。
但因原本列为和亲皇女的十一公主面容已毁,女官武才人又因当年落水染上复发顽疾,时不时地面颊便长有湿疹,有碍瞻观。最后就只得从同族中选出一位正值待嫁的女子,封作弘化公主下嫁给了吐谷浑国王为妻,以平其愿。
而后,来年再遇吐蕃重金前来求娶之时,亦是如法炮制。
遂在贞观十五年,年初化雪之际。
近17年岁仍未出嫁的孟姜,就再度站在人后,那般目光澄澄地看着,那位身披嫁衣,踏上嫁撵。借着名义上为唐蕃交好,实则作为代价羔羊的‘备选王女’于长安城前出降。
而之后那个封号为文成的女子,也一如这位出嫁于吐谷浑国的弘化公主一般,只留有一句【宗室女】立于文官史书之上,至于名甚字谁,再无人得知。
如此,这长安城外二度送女远嫁,看似姻亲喜事,却为孤命悲凉........
回去后,孟姜静坐数日,命人在观音像前,立了两盏长明烛,以示为那二人祈愿。
亦为自己心中所藏的愧疚寻求安宁。
这期间,除了母妃韦氏时常来到她的寝殿,默言陪她抄读经书之外,后宫内其他妃嫔女眷乃至同宗姊妹,都还是依旧默契地远离着,她这位于宫中被传因黑猫损容的十一公主。
其因便是怕自己、或是自己出生的皇儿,会因此沾染上了黑猫的晦气,而变得时运不佳。
反倒是那位与她算作同命相连的武氏才人,不惧宫嫔侧目闲语,常在青天白日里,借故各宫分发贡绸而登门拜访。
一来二往间,便也有所相熟。
再来,能在宫中游园时,遇她但不刻意避让者,似乎就只剩那位小字为道务的周家子了。
那日,二人依旧于阆榭外的后花园相遇,五步之外便见已是韶年的他,躬身在对自己行臣下之礼。
不得不说,如今这渐长成少年身形的他,亦是在人前显得俊逸不少。
早前,身边宫人在与她言话解闷时,似乎还提及有不少宫婢,乃至情窦初开的王女都曾在私下说过及笄之后愿嫁于此人的闺话。
只是最终出于门第之差,无人真的敢向唐皇请婚罢了。
“臣下周道务,见过十一公主。”
“免礼,你这是......”
面纱外,她见他依旧碧绿唐衫,又循规蹈矩手托书册的模样,便问道。
“回公主,此乃下臣的仿写之帖,墨宝则缘出自欧阳家之手,本是......想拿去向弘文馆的詹事请教一二的。”
“恩,也算学之有心,且你既忙,便先行去吧。”
说罢,她便照旧行向前廊旁侧,好与他错开半步之遥,以此方便他得以前行。
只是交错间,孟姜却感少年仍余身畔立着不动,不禁疑惑,回眸望他时,见他面色微恍,似是被渐柔的初春暖阳映晃了眼。
于是微微思忖,料想是今日午阳多有晒人,便差了身旁宫人一名,命其与之伴道而行,以防这少年瘦弱之躯再在朝阳途中不慎昏绊。
然就因她这本不多的善心之举,不想在日后为欲以孤生的自己,结出了难得的一世善缘。
贞观十六年
七月
仅在获封公主【临川】称号,并迁住以府署不至数月后的孟姜,就再度跟随唐皇特意委派给她的五品检校,应御旨前去大明宫紫宸殿内,面见自己的父亲李世民。
至于所为何事,当事者自然心知肚明。
粗算来,这已是第五人了呢。
只是不知此次,自己或是旁人又会有何等的说辞呢......
毕竟,当日被帝王予以赐婚的第一人,正是那名威风堂堂的尉迟将军。
然而只在听到皇帝欲嫁孟姜于他时,不惜直言钟爱发妻绝不另娶,且只差一死以示忠烈,这才憨憨躲过了唐皇李世民对其的试探拉拢之心。
而今,那位同在殿内的男子,较之以往的王侯将相,倒是显得格外‘质朴’。
只是.......
若非此人的父亲,不是唐皇李世民向来最为看中的长孙无忌,孟姜到还有的是办法将其劝退。
但他偏偏,还就是长孙无忌最为疼爱的第五子——长孙淹。
且还是当初设计年仅8岁的李慎‘获封’远离朝堂而在背后出力不少的太子隐客。
只这一点,就足以叫孟姜心有愠芥,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他,不过就是因为此人在长孙无忌的庇佑下,从未现身在朝堂罢了。
然而此间正瞧见长孙淹在殿内,假作规矩地立在其父长孙无忌的身后,目光却无礼进犯地朝她相看过来,其中得意之貌,溢于言表。
便使得孟姜心中渐起的怫然,宛如春季待醒的惊蛰一般,险些破静而出。
瞧他那样子,恐怕还以为自己要娶的,是与长嫂长乐那般温顺贤淑的皇家女子。并隐隐在自诩身为长孙名门之后,不惜牺牲自己姻亲之缘,请缨为天子解忧,为父族固权而沾沾自喜呢。
由此,孟姜隔着面纱避及视线,暗含隐忍。
而后再那般目带索然地,直视向大殿之上的父亲。
唐皇目光触及,并不避开,依旧是金口玉言,为她这个身为皇室且可再利用的价值,作以最后定夺。
终了。
见她仍一语不发,不做谢恩,只淡淡观量着在座殿内之人,虽有悖恪礼,却也无人再出声斥责。
毕竟,此时唐皇在殿上不做震怒之态,就已是放纵了孟姜,许她此间作为皇女的那份倨傲之气在殿上垂暮败落。
旁的人,又好说些什么呢..........
只是在赐婚后不久,某日长孙无忌伴驾唐皇路经阆榭外时,本该是八月灼风如旧,却不知何时那天边裙带漂泊乌云,不期然便乍然雨起。
倾盆降地,伴着落雨频频之声,大明宫外,不多时,又再度嘈杂纷乱了起来!
先是见着一连好几个常服打扮的宫人,接二连三,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争相急走的前往太医院寻人!
后便是瞧见那得令而至的太医们,正成群结队地要把那本就拥挤的宫门踏破!
而究其因,竟是那厢才被赐婚不久的长孙五公子和十一公主出了大事!
接旨领婚后,本该在自喜之中的五公子,几日以来,为于世人眼下作佳偶之貌,时常邀约在长安城北久住的【临川】公主,于外出游。
而【临川】公主即便故有不愿,却多少还是碍于长孙氏的面子,应邀而至。
唯有这日,韦氏因多日不见女儿,多有牵思,便差人传出口讯,将于外游走含光街的一对璧人召来宫中叙话,却逢此间途中忽降大雨,百姓避雨之际,某几只因雨祸而来的飞鸽也不巧撞入二人所乘的马车之中。
这一下,竟就吓得这位五公子惊恐万分,尖叫连连!继而马匹因此受惊,仅在乱蹄惊避间,就连车带人都落入一旁的水渠当中!!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惊慌的百姓就亲眼目睹了一把,贵族子嗣仓皇于车窗逃出,反留公主一人于车内,遭那接连翻仰的马匹压垮车身的惊天戏码!
紧接着,惊雷倏地乍起,车身断裂,水渠当中就见鲜血直流!
随后惊呼之声接连在整条街内拔起,在旁愣着的随行宫人这才醒过神来,赶上前去纷纷施救,然而长孙淹那方也因飞鸽啄伤了耳目,而自顾不暇,转眼间也步足失重落于另侧水渠之中慌乱惊嚎!
好在是那位被唐皇赐予给【临川】公主的检校使乖觉老道,见此情形,赶忙再指使旁人下渠去救,又差人赶回大明宫进殿禀告出事缘由,才算没有真的酿成死伤大祸!
然而也就不免再惹得龙颜大怒,毕竟损伤公主圣体是为大罪,有关乎皇家颜面,且又都是百姓作证做不得假,唐皇即便再感念长孙氏族的劳苦功高,也不得不施以重罚,并再度收回成命。
然最后还是由太子李承乾亲自下场求情,这才得了个从轻发落,贬遣长孙淹去长水以作县令的下场。
“阿耶,此次并非是女儿胡闹,天降横祸,想来总归是避之不及。”
见她这般如是言说,唐皇李世民知道这话不单是说给他听的,更是说于帘外候着的长孙无忌听的,也就干脆地不作相应,以静观二人。
而今在外帘候着的长孙无忌哪里经得起她这番暗讽,也多是没能忍住,险险冷笑出声来:
“十一公主,果然是聪慧过人,可若是肯用在正道上,想必也不至于将自身伤到这般田地。”
“长孙司徒这就言重了,女子罢了,于这世间,力不及儿郎,婚不及自主。再聪颖也难逃天赐横灾,不过此次也算是老天垂怜,只是因人所累,坏了一足罢了。可若是哪日再伤及其他,或者莫名染上恶疾,怕就是有人故意要为难皇家了,阿耶,女儿说的可对?”
听她这般意有所指,长孙无忌面上不约显出某种滞色。
但转眼又见由人搀扶而出的她杏眸嫣笑间,作静静审视自己的高岭之姿,竟一时有些怔忡,恍惚间,就失了追究她差人害得自家五子被啄掉一耳,身染风寒等罪责的先机。
不过在这之后,唐皇难免为安抚长孙氏,再次将她禁足于宫中以作惩戒,对外则宣称十一公主是因惊驾梦魇,才需得在贵妃宫中静养。
灼日
同年九月
长孙淹奉命出任长水。
身为太子的李承乾御马亲送,可不知为何在归程途中,向来沉稳的马儿于街边莫名受惊,害得他一脚挂足跌倾马身,伤及脚骨,从而落得个与十一公主一般无二的跛疾,且终身难愈。
而当时那名常年伴驾于太子身侧的乐人,自当也因护主不力,于唐皇盛怒之下被斩首收杀!
这乐人一死,太子性情便突然大变,行事逐渐有悖礼教,但即便是他做了将进劝的张玄素等人施以暗杀等诸事,却仍被宠爱他的唐皇护佑,不被褫夺其位。
直至来年的四月。
先因魏征临终前谏言,乃至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上表,以谏易储。
后再加之李承乾在唐皇护佑下愈发肆无忌惮,以谋害胞弟李泰在前,且再与汉王李元昌、城阳公主的驸马等人勾结,起兵生成逼宫之事而接连遭败在后。
两件谋逆之事相加,这才罪无可恕。
最终迫得唐皇再无护他之由,于朝臣凿凿烁言下,将其关以幽室。并改立当时刚年满15的晋王李治为太子。
而得之这一消息的长乐公主,也在九月之初,于突染“恶疾”未愈之下,郁郁而终。
然而,痛失爱子、爱女的唐皇根本来不及多加以示悲恸,就草草下达了一道口谕,以此大赦天下。
随后便再度致力于邻国高丽、新罗等地相战的周旋之中。
而因此被解了禁闭的孟姜,也只是独自在诵读经书的佛龛前,再置上两盏长明烛,以示为亡去的五姊及忠仆哀悼。
至于那个与五姊长乐,太子承乾同母所出的城阳公主,孟姜则不予评置。
毕竟那自母所出的一念之仁,终是难成大事。
不久之后,便就又有了卫因尉卿薛氏一族的长子请婚一事。
为此,唐皇还特地招来李淳风为其占卜,加以断言。
其言下之意便是说城阳公主此番再嫁,实为君臣两家百年难得一遇的天降良缘。
随后不日里,便就奉旨成婚了。
此番一举两得之计,除了全了薛瓘年少时的心思,也将城阳之前的过往,匆匆带过.....
而那位武氏才人,也在几日后买通检校来看望她时,有隐晦地试探她对此事的看法,甚至还稍显大不敬地暗讽着,若是早知会落得如今的局面,想必那日城阳公主便就不会妇人之仁,牵连其弟李承乾也一并落入再无翻身之地。
但孟姜闻言仍做不答,只默然抄经作画,武才人见状,也懂得见势就收,继而拜别,临行前,只幽幽叹下一句:
[可见,她想要效仿其父,到底是优柔了些。]
半晌
孟姜放下手中笔墨,探手执起那碗随身婢人呈上来的药汤,望着笔下的画作恍惚出神。
不知何时,笔墨间点滴早已不似往日清雅,佛母本该屹然的善目中,竟多了几分煞气......
而后闰六月间。
归顺大唐的胡人将领契苾何力,遭铁勒诸部薛延陀的真珠可汗俘虏一事,又在朝堂之上掀起波澜。
而后为换取割耳以示忠诚的难得忠将,李世民允了真珠可汗请婚之事,并且此‘王女下嫁’之计,来缓和近年来与薛延陀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
但却遭释放归来后的契苾何力极力劝阻,并献计以灵州迎亲相会来试探其心。
然而结果可想而知,真珠可汗的多疑过甚,正中其下怀,遂并未应期而至,还冻死数匹牛羊。
随后李世民便顺势以聘礼未备齐全,而借口将其婉拒。
如此,不免阖宫内外都在为这逃过一劫的王女,起初所定之人究竟是如今及笄之年的十五公主,还是那几次三番嫁不掉的十一公主而加以揣度。
便无人再去关心,这向来耿直不懂变通的契苾何力,何故会在公主和亲一事上,有如此多的深谋。
当然,真珠可汗的结局,最后也正如契苾何力起先劝阻唐皇应允婚事时的预想一般,因此次多疑之心错失迎亲之事,而日日悲愤,在一年之后积郁而终.......
某一晨
进宫路上,就当孟姜的轿撵停在韦妃宫外时,武才人带着几位宫婢恰巧也正从中走出。
而那位周家子则不近不远地行在其身旁。
以他二人为首的宫仆见她,不似在紫宸殿内时那般敷衍至之。各个躬身下拜,恭敬颔首。
孟姜见状便免礼放行,抬眼望向二人时,亦是微微颔首见以回礼。
周家子见状,不知怎的,笔直的身形似有趔趄,不禁引得孟姜面纱之上的眸子多有疑色。
武氏在旁见势,只唇角悄悄牵起,抬眸看向孟姜,其意味深长之意,斐然莫名。
贵妃寝宫——
“你且看看,这本《地藏经》抄写的如何。”
韦氏内敛的眉眼视向案前的经书,任手中持着的茶盏徐徐轻漪。
坐在一旁的孟姜闻言,以为是母亲又在抄写佛经,以祈愿远在他地的阿姊、幼弟佑以平安,便依言拿起仔细拜读起来。
然而在她看到卷首的那句‘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时,不禁犹疑,似是觉察出这笔墨手法,同母亲平日所摹练的楷字有异,虽严谨工整,却隐隐透着某种峭劲,像是在哪里见过般,便言道:
“这字里行间,有几分欧阳大家的风韵.......但,竟不像是阿娘所写......”
“前日里,我摆弄花草不慎伤了手,但又不想迟了给你阿姊幼弟祈愿的日子,就委托武才人去寻一位善通书法之人,代为抄写了。”
“阿娘找人代写,何须费时寻人,差人告诉我一声便是,女儿自当........”
“初秋微寒,你伤患落疾,本是该好生将养着的,可惜你如今与陛下生有嫌隙,每日晨昏定省免不去也就罢了,又怎好再.......”
看着母亲内敛的眉眼中难藏怜惜,她欲语出的那句无妨宽慰,只化作一抹歉笑浮于嘴角。
终了,母女二人还是默然无言,只安静地坐于案旁,品读那份由人代写的张张佛经。
只是期间,韦贵妃不免在几次抬眸间,望着这唯一留在自己身侧的女儿出神。
暗忖着,望自己这为数不多的心计,能为这个名为享受皇恩,却实为多灾多难的女儿多些庇佑。
至于.....
那位周姓将军的遗子....
唯盼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吧.......
i
贞观十八年
正月
长安城内上元佳节,所见之处一副热闹非凡景象,处处彰显着大唐在唐皇治理之下的那一片昭昭繁荣。
然而宫外灯火通明,昭显盛世,宫内虽是阖家之欢,却潜藏着各门心思的谨小慎微。
这一来,是唐皇决意发兵攻打高丽,却因褚遂良极力谏止而深感不悦。
再来,是那本从太子谋害陷阱中脱身而出的魏王李泰,不日里竟遭家奴及有过往来的朝臣告发,说早在易储未定前,就已有谋嫡之心,从而被盛怒之下的唐皇下谕贬去均州,降作了一方郡王。
遂在家宴之上,李姓子女人人自危,只作一副温驯之态,以免不慎触及殿上国君的逆鳞,再落得个和魏王李泰一般的下场。
当中显得‘尤为拘谨’的,便是在宴中仔细进食的太子李治。
期间他只低眉顺目地效仿着,那在旁坐着的【临川】公主,与她一般默然静闻。
只由着那殿堂之上的国君,借佳节之乐为由,施以‘醉翁意’之计。
不多时,帝王话中的字里行间,便漏露出端倪。
时不时地对长孙氏族当中的薛国公之侄——长孙曦,属各方嘉奖之意,赞其人温文尔雅善读诗书,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佳婿。
此话一出,倒叫殿下家宴上的众位皇子心下一松。
但再后观,如今这众位皇女中,及笄待嫁之人已是寥寥无几,加之皇女婚嫁之事向来都是由帝王定夺,鲜少有自主上前请婚求嫁,自降身价的。
遂一时间殿下众位皇女皆作待命之态,噤若寒蝉。
唐皇李世民见状,睨眼扫视一圈,并未动怒,反而是扬眉微许,悠悠然地就此事交于在旁坐着的韦氏代劳。
然而向来温驯的韦氏,却有些大不敬地以‘妾为妃,不敢随意枉担为母之责,择女嫁婿’等说辞给推拒了回去。
这一下,别说是唐皇李世民,就连殿下坐着的众位子女,都显出讶异之态!
心道示韦贵妃自掌管后宫一以来,一向和善温吞,鲜少有这般违逆之语。且今日还是当着众人之面拂了这近日以来就心有不顺的帝王之意。
一个不慎,可就有可能被废除贵妃的荣华之位,从而累及子女,陷入不复之地。
可就在众人为此捏出一把冷汗之际,一旁的唐皇面上倒是不见愠色,反而作慈爱之态转向孟姜这边,开口唤了她的小字,颇有嗔怪地数落起是因她几番婚嫁不成,惹得贵妃生了心病,才叫他这为人父的替她挡灾。
孟姜闻声自当明悉唐皇话外之意,只稍作片刻,便巧笑着领下罪来,推脱拉锯间,只多亏那位及笄不久的皇十五女此刻出言解救,方才得以重新落座。
然而,这帝、妃间的双簧之戏,被不谙世事的皇十五女从中截断,唐皇面上不说什么,但神情已然不如方才愉悦,宴间气氛也随之渐寒。
另一旁懂得察言观色的德妃见状,便只得出来打圆场,半是责怪半是宠溺地教训起皇十五女的少女心性,说她即便是仰慕长孙家的曦公子,也不该如此冒失出言,毁了她十一姊姊得之不易的一桩婚事。
哪知,皇十五女娇憨懵懂,就傻傻的回了句:
“坊间话本皆说两情相悦,才可定终身,况且以十一姊姊的才情秉性,相比那从未照面的曦公子,反倒是那位周家哥哥更为衬些。”
说完,还作求证似的的,望向殿上唐皇,道:
“阿耶,那日女儿瞧见周家哥哥在紫宸殿外,似想亲自拜礼请婚来着,阿耶,您没应允么?”
这话一出,唐皇面上再起的笑意中,就多了几分讽然,继而睨向孟姜,笑道:
“你这十一姊姊,高门之后都多番推拒,朕又如何知道,周家遗子会否能落入她的法眼呢?泽儿,你说呢。”
被唤到闺字的韦氏,此时执盏之手,微有一顿,孟姜见状,也是猜到今日是再躲不过去了。
毕竟,以她之见,唐皇几次三番要将她归置于足下忠臣之子为婚,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防备母妃韦氏会因往昔之事心有恶念,凭子女长势,渗入朝堂。
且他向来的疑心之重,自当也随着孟姜几次三番的拒婚之举从而叠上阴霾。
如今,在这殿堂之上,便是要当众迫的他这自小宠爱到大的临川公主,在这高门之子与遗孤独子之间,做出抉择。
看她究竟是嫁于高门之妻,‘安分守己‘’;还是出降于故将遗子,平庸此生。
那一声的‘泽儿’,便是最后警告。
终了。
家宴之上,众人道贺。
感叹临川公主得以佳偶良缘,可以托付终身了。
只是无人瞧见殿上韦氏母女在执杯敬君时,唇角减去的笑意。
5.秋波
这婚嫁之期拟在半月之后。
那一场的出嫁红妆,虽说终是由作为母亲的韦氏亲自操持。但是为了不显得过于奢华惹人诟病,再三思量之下,也还是同其他出嫁的皇女一般,中庸至之。
“你怨也好,怒也罢,阿娘只望你能在这长安城内安稳度日,不至再像........”之后的话语不必言毕,母女相视间自然知其义。
那晚皇十五女在宴后一同伴游花苑时,便将一切告知孟姜,那与周家之姻,缘是母亲为保下她余生安稳,所设下的仅退之路。
如此,遂心有郁郁,但为顾及母亲慈心,也为叫唐皇,乃至长孙氏从此放下戒心,已过嫁娶之龄的临川公主,便在众人仰望之下,安稳地出降于周家府邸。
彼时,周家子也奉召承袭了父辈的谯国公的爵位,以示地位不至太过悬殊。
但是在成亲入府后,本该作为新人的这对佳偶,却是有名无实。
反倒是苦得那个,于她身边伴着长大的婆子左右为难。
只因每月在随公主进宫后,面遇唐皇乃至贵妃韦氏问询时,不敢冒然实答,只敢小心谨慎,捡可说的说。
例如,驸马是如何忧心,寒日里公主腿疾之症复发,从而不远千里求取名医药方,亲自登山采药的。
又如,在遇公主心有郁结时,驸马又是如何往返弘文馆处,连着几日搬阅典籍为公主诵读解忧等等。
只字不提二人自新婚之夜起,驸马是如何孤零一人在书房过夜。及不论晴阴朝夕,公主都不与其同桌共食之景。
心道示这二人如今相处之道,真还不如从未有过交集的生人,免不起就叫旁的人瞧着,心生叹息。
然而知女莫若母,几次下来。便是从婆子支支吾吾的话语中猜出一二来。
她的这个小女儿,不像定襄县主李氏一般认命如斯,否则也不会以各类激进之法,明里暗里地违抗皇命。遂对此次的这门婚事,所生出的郁结也是在所难免。
但当初她这个做人母的,之所以应下此门亲事,无非是望着那位周姓驸马的温吞性格,能在假以时日内将孟姜性情当中的波涛暗涌,温去些许,好过总被旁的人盯着,伺机而动。
却不曾想,时至今日,虽然没见温去,反而继如往昔。
并在所有人为她薄待驸马之事加以粉饰之际,依旧不加掩饰自身本来性情,不得已,婆子便只得在韦氏再三责问下如实相告。
不过所幸,此次宫内亲子面见,那位九五之尊的唐皇,因朝堂之事忧扰,并未到场。否则盛怒斥责之下,怕就不是简单幽禁便可平怒的。
怎么说周道务如今不仅是皇婿,还是继袭了父辈爵位的谯国公。虽说品级有名无实。但孟姜若总是这般怠慢,他日被有心人传扬出去,于妻、于皇室皆是不成体统。
然而,即便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孟姜还是在案前默默为姊弟抄经,直到落笔后,才看向母亲,言道:
“皇女身份于女儿,从来都是枷锁,女儿又何苦一人宿命难脱,再灾祸及他人.......”
她之所以待之周道务如此疏离,也是基于往日淡交之缘,为的就是叫他能在受到冷遇之余,好去另寻心中佳人,待到他日时机成熟时,由自己再向唐皇请旨和离便好。
毕竟,她如今年华渐长,终日遮面跛腿。于世人、朝官眼中不过就是一个寄生于皇室名分之下,被牵着走的蹒跚布偶而已。
于情于理,委实不该去再去祸及一位,正值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再者..........
韦氏见她话落,复又沉默,心下不免皱痛不已,知道女儿终归还是在心底落下了埋怨,却又不肯违背孝道,真的出言迁逆于自己。
遂再忖了忖,还待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不料遭殿外求见之人打断,不得不允其请安踏来。
来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十一驸马、谯国公——周道务。
此人向来拜见,都是恭敬有度,挑不出半分错处。
更何况举止间,也从见不着有那大多宠臣之子夹带地那丝倨傲。加上,他又是孟姜夫婿,委实没有将他支走的道理。
“臣周道务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允其平身后,韦氏不禁喟叹,此人这翩翩君子之貌,着实是令人惊艳不已,不怪乎当日他前去面圣请婚的消息一出,各家的皇亲女眷皆是喜忧参半了。
想来,女眷等人应是即希望被请娶之人是自己,又怕家中因门第悬殊而退却。
而到最后,此人却不惧旁人之言,求娶了孟姜。
只可惜,这少年郎日渐的清俊雅气,却偏偏无法落在那孟姜波澜不惊的杏眸之中......
几人言谈间,好不容易,韦氏将这二人拖到了用膳时间,也算是天公作美,此刻,大内三宫之外渐有细雨缠缠。
孟姜的面上虽还是有不喻滞色,但眼见于此,却也不得不依言留下。
如此母女、夫妇静坐,待人奉膳。
这一餐,吃得也是稀松平常。
如若不是驸马在桌前亲自为公主侍菜,并将公主向来不喜之物一一挑去的这一举动,引得旁人多有讶异之外。委实算得上再平淡无奇不过了。
但即便是这样,众人乃至孟姜在内,也无人多言语什么。
直到傍晚雨停,夫妇回府,不免再同乘一车时,才有人开了口:
“贵妃知晓你我二人的相处之道,遂日后,你也勿需在我母女二人面前,这般为难自己。”
她说的真切,却不见他立时回话,一声轻叹后,他便转身从身后座椅的内匣里,取出一副充填了川乌等祛风除湿药材的护膝,轻柔地覆在她双膝之上。
他是不曾见孟姜当日在含光街处所受之伤是何等面貌,但想必那痛楚是极为苦人。否则,不会在落雨之时,叫她那素来平和的黛眉频频蹙起。
“日子渐寒,臣已差了府中之人将药方抄录下去,内服外敷,虽不至根除,也可使公主旧疾缓解一二。”
说着,也不等孟姜再开口,就叫人停了马车,随携伞的仆从下了车轿,寻了个‘与旧友似有相约’的借口,便颔首往着另一侧的街道而去。
“公主,驸马他........”
同乘一轿的老婆子在旁瞧着不忍,不禁出声,却见孟姜抚着膝上之物,默然出神,片刻后才侧身扶帘向外望去,直到看见他那月白的衣裾消失于街角,才幽幽叹口气,道:
“这雨今夜怕是停不了,回去的时候,叫厨房准备些姜汤,给驸马备着吧。”
5.佛说
贞观十九年
正月
玄奘西游返唐,由房玄龄奉迎,安置于弘福寺中。
后赴洛阳谒见唐皇,奉命撰《西域记》,于弘福寺中译经。
三月
唐皇自定州北上,命长孙无忌、岑文本、杨师道等大臣随行。
皇太子李治则被安置在定州镇守,高士廉、刘洎、马周、张行成、高季辅等人共掌机务,辅佐皇太子监国。
自此四月起,唐皇便于高丽之战中攻克围堵,不知归期。
期间,贵妃韦氏便逢每月十五,领着一众皇家女眷前往弘福寺,为在外奔走之人祈福,以求国泰安康。
孟姜则因腿脚不便,居于人后慢行,而一道相伴着的,还有那向来行事乖张的十八公主——高阳。
曾听闻,高阳的生母其实早在唐皇仍为秦王时,就在难产之日暴毙而亡。
而唐皇对这个‘弑‘母而生的婴孩,本就颇为不喜,但最终还是在长孙皇后的劝阻下,没有将其弃之不顾,而是交托于长孙皇后膝下抚养。
后待其长成时,便早早地许给了如今梁国公次子房遗爱为妻,从而隐晦地作为房玄龄懂得适时辞官归权的奖励。
但也就是从那时起,坊间才有了高阳公主恃宠而骄,并在梁国公那位主母——即婆母卢氏的调教下,才有所收敛等诸多传闻。
这旁人坊说根据,孟姜不得而知,但只遥遥记得,在宫中居住时,曾和高阳有过几次照面。
她其实算不得骄纵,最多只是不愿在他人迂腐的严教下,随波逐尘罢了。为此,即便是几次因忤逆唐皇而遭责罚,也不曾趋于乖顺。
而那时,孟姜在心底,是隐隐对之是所艳羡的。
羡慕其敢作敢为的性子,不惧威肃责罚,我行我素。
试想,若是她与她一般,生来就孑然一身,除了身为其父的唐皇之外,再无可桎梏之人,想必也是无所畏惧的。
只是饶是这般豁达无惧的女子,在皇权之下,被赐嫁入房家以作安抚筹码,即便是有诸多不愿,也是无可遁去。
更难提此间因身有初孕而目有愁色......
唐朝女子尚佛,两个时辰间,女眷众人都跟随着贵妃于佛像殿前,颔首合十,在住持众僧诵经下诚心虔拜。
只是各人各思之下,都有着旁人不可深知的心思。
同年九月,
唐皇御驾久攻安市城不下,又逢当地早寒且军粮殆尽,此行攻高丽未果又损失两千人马,不得已便下令从高丽班师,这便使得皇宫内外众人谨小慎微,以免再不慎惹怒龙颜。
而日前女眷前往弘福寺祈福之举,更是被某位张氏朝臣带头曲解罗织,倒果为因,从而祸及贵妃被授以责罚,并不许人探视。
就连每日晨昏定省的皇女众人,都需得在各自府中思过不得外出。
直至来年三月
反臣张亮私养假子五百人,与术士公孙常、程公颖等谋反之事遭人告发,众人才又像醒过神来一般,将当日攻打高丽未果因由,重新移罪于张亮无将才之能上。
而后在问罪之时,基于张亮再对唐皇口出狂言,最后落以斩首于西市示众。借此以警朝中凡有异心之臣。
而坐落于皇城仅有一街之遥的谯国公府,自当是闻讯最快之地,但因近日以来国公府内频遭家仆行窃之事屡屡不断,孟姜身为主母,劳心劳力之下,腿疾不免再犯,只得在家静养。
就连母亲韦贵妃与众皇女解禁一事,也是她差遣婆子送经前往宫中,回禀来才知的。
为宽她心,婆子还特地禀明了贵妃当下身体并无大碍,且在解禁之后更为受宠。并说近几日韦贵妃都常夜居于紫宸殿内,服侍唐皇。
至于那两为参与张亮谋反的术士,也听闻是逃城之际便被拦下了,先后被斩去手脚,丢入乱葬岗自生自灭。
听罢此处孟姜款款颔首,手下依然揉扶着落疾膝处,半晌,才似家常道:
“高阳的身子如何了。”
“奴回来的路上,听闻当日高阳公主因在返程途中,正巧撞见西市斩首之景,心惊之下险些小产,好在是梁国公早前请来家中的御医未走,这才给好生看顾了下来。”
“哦,是么,那改日取些滋补之物,差人送去罢,毕竟她如今有着身孕,不可多思。”
她静说道。
但心中却在暗忖着,这位梁国公向来身子康健,如今会提前请来一位御医于府中做客,不知是因心对旧友之死含有愧疚之心,想以药石作安心之剂。
还是.......猜到了张亮之事是有人设计欲牵连于己而多有防范。所幸借此卖个人情,反手救了本想置他一家于死地的高阳一命。
若真如此,这同为唐皇布衣之交,此人倒是较长孙无忌等人,更为足善多谋。
然而,这躲得了一时,未必能躲得了一世,除非房氏一门肯妥善处理,其次子房遗爱那所养外室诞下的男婴一事,不至让高阳倍感蒙羞,否则,以她之性未必会善罢甘休。
孟姜抬眼间望向那佛龛处几盏长明烛,不由轻叹。
想来,佛言经书中的那本《妙色王求法偈》,若是能将其信奉之人的廉耻心性就此定住,不至任其肆长,那么有些事也不会成为绊脚之石。
6.蜂拥
而后的三月之内
一切一如往日
除了有关高阳的私通轶事,在皇胄亲族之间风声游走。
只是这轶事既来得快亦来得怪,当中传述的男子身份既非达官显贵,也非市井才子,而是一位不知名的佛家子弟。
这佛门清净之地,一旦沾染上悖理韵事,多显得诡谲莫名。
且还未等有人奉命前去以辨真伪,长孙一脉便亟不可待地于唐皇身边频频谏言,望十八公主能为皇室声誉考量,莫要再做此等荒唐之事,叫皇室蒙羞!
甚至不惜为此叫年迈的太子太傅——高士廉,即长孙舅父,将已故的长孙皇后搬出台面,对犹在身孕中的高阳施以严惩!!
但,毕竟此事现下还寻不到人佐证,唐皇便拿‘若现下施以惩戒,温厚那岂不是昭告天下人,他皇室女眷当中真有不贞之流!’给驳了回来。
这一下,年迈的高士廉便是气急攻心,心道自己外甥女当日以妇人之仁保下的外妾之子,如今竟成了昭昭皇家的害群之马!
而同样年长却越发糊涂的唐皇,竟也听之任之!!
一时间气结郁心,就此一病不起!
不到来年二月,便一命呜呼!
也是从此,长孙一门与高阳之间可谓是种下了难解的孽因仇果。
至于是谁导演出此番戏码,自也是不言而喻。
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房氏能在同一时段内昭告天下,说高阳所产是为双生之子,便已能说明问题所在。
既然长孙无忌愿意替故交充当此等恶人,旁人又何故去拦呢......
另日
孟姜再度被抬上撵轿,在周道务的陪同下入宫。
途中,就正巧在太明宫内偶遇当今的大唐皇太子——李治从紫宸殿内出来,身边还跟着面色如常的太子妃王氏,和那位刚从天竺而归的使臣王玄策。
“皇姐,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他们姐弟二人向来够不上太过亲厚,但也姑且还算作和睦,于是李治便打算免于孟姜下轿与他相礼。
但一旁下轿的周道务深谙君臣之道,便自行代之。
并躬身上前拜答,说因近日风寒未去,公主身子仍有不适,此次来,在面见圣上贵妃之后,便是在要到尚药局请侍御医细察一番。
李治闻言,只是静看了他一眼,便随即笑道,称此次王玄策归来之际带回一位闻名天竺的方士——那逻迩娑婆寐。并说此人深谙药理之术,今奉命驻馆之于金飚门内奉为上宾,以作奇药,如此,倒不妨趁此时机前去叫此人问切一二。
孟姜听了,只微微颔首以谢太子殿下关心,随后便让道,待太子走后,便继续前往韦氏近日长居的紫宸殿。
而今,年过半百的唐皇李世民,因突发的头疾之症,累及龙体,加上药石效用堪微,遂在下朝后,便常于殿内休息。
再加之,当日高士廉之死,他在人前人后都颇有哀思,遂近日以来,那于亲征繁累之下染上的头疾之症也是愈发加重。
即便是由着贵妃韦氏奉命在旁亲自侍疾,也是夜夜惊梦,未能好生休息。
遂孟姜在殿内见到二人时,就看唐皇此时面带憔悴卧榻未起,韦氏额边的鬓发更添得几分霜白,两人都较以往苍老了数分。
唐皇睨眼见是她来了,便挥手将众人遣退,顺势也叫劳累了有几日的韦氏回去休息。
“既是孟姜来了,贵妃便去歇着吧,孟姜,你过来。”
这一句,虽不再像往日声存雄厚,但威严之势尚在,闻言,孟姜便拖着跛步,缓慢坐到唐皇身边,续着韦氏之前侍喂的汤药之举。
“知道朕叫你来,所为何事么。”
唐皇伸手拂开汤药,审视那双杏眸道。
“女儿愚昧。”
“哼!你若愚昧,那朕足下儿女怕就是再无聪颖之人了,说吧,高阳之事,你知道多少。”
被这般突然问及,孟姜放下汤碗的手略有微迟,但在须臾间便又复作了原貌。
“女儿与高阳向来不算亲厚,此事也不好评置。”
“当日在弘福寺,你二人一疾一孕,并排而走,难道就没看出什么端倪。”
孟姜垂眼思索,想来刚才李治等人怕是也被问了相同问句,于是便答:
“那日一路上,高阳都因孕事所扰,步履难行,只在途经副寺时,于一处假山后有过片刻歇脚。”
“可有僧人近前?”
“寺院本为佛门之地,女儿以为僧侣行走往来亦是平常,并不觉有异。”
“这么说,你是觉得,高阳之事是有人在背后故意诱之。”
“高阳自小是于父皇及文德皇后足下长大的,虽说性子是叫乖张了一些,但很少有越矩之举,毕竟,她自晓身为大唐公主,又有何心结过之不去,非要另自己与大唐蒙羞不可呢。”
“哼........那依你之见......”
“女儿愚见传言从何处来,便就该往何处寻。”
听到孟姜这般说,唐皇尚且还算清明的目光,略有深思,而后只是招来御前总管低语了几句,便就以近日韦氏日夜侍疾,现下亦须人照顾之由,禀退了孟姜。
殿外,
午间阳光于地,砖砖斑驳。
周道务静静立于轿撵前等待,见到孟姜在御前总管的搀扶下走出后,便上前谢过,轻柔抱着早因腿疾行动不便的临川公主,一道坐上了轿撵,向着韦氏所居宫中而去.....
不日,有关高阳的私通之事愈演愈烈,不少梁国公府的奴仆跟风暗指,说弘福寺确实有位得道高僧,曾借着公主前去祈福之期,有过些许越矩之举。
可怪就怪在,每人暗示的形貌身长都各有不同,不免令人起疑。
于是病未痊愈的唐皇,便找人暗里细察。
结果,那传言中的得道高僧究是何许人尚未能查明,反倒是察出流言所处之地,正巧就是出自房遗爱那位豢养在外的外室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