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傅菲《深山里的生活》 内容: 矮驴矮驴不是驴,是茅村万顺家里的土狗。 土狗耳黑、背棕黄、腹浅黄、趾白。 万顺是砍茅竹的人,有人包茅竹山了,雇人砍伐,就联系万顺:万顺师傅,有没有时间啊? 包了一片山,请你砍砍。 什么时间,砍多少亩啊? 万顺从腰边摸出老年机,贴着耳朵喊。 不多,也就三百来亩? 过了端午就砍。 包山的人回话。 大茅山南麓或北麓,多茅竹。 茅竹一浪浪,幽碧无际。 山峰高耸,竹海滔滔。 年轻时,万顺是伐木工,背一个饭袋,扛一把斧头上山,当当当,一天砍二十根老杉木或松木。 老木砍倒了,去枝剁头,顺着滑道,把木头滑下山。 木头又粗又圆,轰隆隆往下滑,击倒灌木,翻滚。 放养的水牛吃草,啃着啃着,误入滑道,被下滑的木头击中脑壳,便脑浆迸裂,当场死亡。 每年都会撞死野猪。 野猪来不及逃跑,木头滚压下来,活活压死。 四十多岁时,林场改制,木头不能砍了,万顺便砍茅竹。 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一把圆弯口刀。 前几年,他儿子在县城买了房,他和爱人也一起去了城里。 在城里住了三个月,他又回茅村了。 不砍茅竹,他浑身酸痛。 对门的邻居老田对万顺说:你是骨头痒,七十来岁的人了,还上山。 自己赚几块钱,用起来方便。 万顺说。 他说的是实话,还有一半实话他没说。 他不想和儿子一起在高楼上的商品房生活。 茅村天宽地阔,自己种几棵菜吃也方便,找人说说话也方便。 在自己家里还不用脱鞋,出门还可以背个酒壶。 一个人砍茅竹,三个月可以砍百亩。 茅竹山三年砍一次,选老竹砍,砍了老竹,笋发得旺。 山里人爱种茅竹,易抚育,卖了冬笋卖春笋,笋年年卖。 卖不完的笋,做笋干做明笋,卖价更高。 三年卖一批竹,卖一批竹吃三年。 砍茅竹,山价还可以,砍一百斤有三十元钱,万顺一天可以砍一千五百来斤。 他骑摩托车去,突突突,要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茅竹山。 他去,矮驴也去,跟着摩托车跑。 矮驴落远了,他也不等,继续跑。 无论他进了哪片山,矮驴都可以找到他。 包山砍茅竹,一般有三到六人,砍一片山,要三到五个月,在山上吃午饭。 午饭是自己做的,选干燥平缓的地方,挖一个洼洞,叠石头,叠出灶膛的形状,柴火焐出红炭,钢精锅泡上米,盖几块腊肉或咸鱼、干豆角、干辣椒,焖在石灶上。 饭香了,也到了午时,太阳晃在竹杪,灰胸竹鸡也不叫了,它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站在竹杈上,作一副瞌睡状。 砍竹的人围在一起,拢起一堆枯竹叶,坐下去,吃各自的饭,喝各自的酒,天南地北地拉天(闲聊)。 吃完了饭,熄了火,洗了钢精锅,挂在竹杈上,他们又围坐在一起,抽烟说话,而后倒头便睡。 他们把斗笠盖在胸口,鼾声四起。 矮驴就在竹林游荡,窜来窜去。 它是万顺收养来的。 四年前的夏天,万顺去肉铺买肉,在路上见一条半大的狗蜷缩在树下,右后腿糜烂,节骨露出来,苍蝇结团,叮在糜肉上。 狗微微抬头,哀哀地看着万顺。 万顺连着几天,都去了肉铺,狗也一直蜷缩在路边的桂花树下。 狗毛糙糙,脱毛脱得脱相了。 第五天凌晨,万顺背着米袋,准备出门上山,打开门,见狗蜷缩在门槛底下,尾巴翘起来。 砍竹人必备云南白药、碘伏、纱布和藿香正气液。 这是外伤药和解暑药,随时应急。 万顺蹲下去,用碘伏洗糜肉,狗也不动。 他敷药,狗眼巴巴地看着他。 敷了药,绑了纱布,万顺夹起圆弯口刀,骑上摩托车,呜呜呜,走了。 傍晚回来,狗不见了。 他洗澡,生火做饭。 翌日凌晨,他打开木大门,狗又蜷缩在门槛下。 他给它换药。 就因为他去买肉,路遇它,看了它几次,它就来他家了。 这条狗会揣人心思。 茅村离肉铺有五华里,自己骑摩托车匆匆来回,狗循气息寻到了他家。 它会天天来的。 万顺想。 第三日凌晨,他开门,没见到狗。 他骑上摩托车,顺着公路,去茅竹山。 茅竹山偏远,走三华里公路,右拐,进机耕道,走七华里,到了樟坞。 樟坞环山,遍野茅竹。 砍了茅竹,去枝剁头,滑下来,三根竹子扎成捆,拖到机耕道边,堆起来。 砍三天,拉一车走。 拉竹的时候,万顺收工钱。 半个月过去了。 傍晚,万顺回到家,开了门,摸摸口袋,老年机掉了。 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是给他爱人打电话,报平安。 他爱人怕他出意外。 他报平安就一句话:蓝仙,我到家了。 蓝仙十六岁嫁给他,白手起家,盖了这片瓦屋,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他记她的功劳,钱都归她管着。 男人给女人管钱,就是把自己给她管。 老年机不是丢在路上,就是丢在山上。 他到老田家借手机给蓝仙报平安:蓝仙,到家了。 这是老田的手机。 我手机丢了,明天去找找,找不到了,我过几天去买一个。 翌日凌晨,万顺开门,见门槛上放着自己的老年机,狗蜷缩在门槛底下,望着他。 狗腿肉不糜烂了,露出一块红肉。 万顺给狗敷药,绑了纱布,骑摩托车上山了。 傍晚回来,狗在院子里游荡。 狗还在脱毛,瘦得干瘪。 这是一条无家狗,毛脏兮兮的,倒竖着。 他打了一盆温水,给狗洗澡,一盆水黑乎乎。 万顺煮了一节肱骨,喂它。 喂了它,他就睡了。 每次砍了茅竹回来,他就很疲乏,肩膀酸、腿酸。 他喝二两酒,借着昏暗的灯光,小坐一会儿,喝碗茶,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 天亮了,他找出一个旧饭窠(稻草编织的窠,给饭甑保温),放在屋檐下,给狗做窝。 又一个月,狗壮实了。 万顺喜欢吃肉,两天不吃肉,身子像挨刀一样难受。 他吃肉,狗吃骨头。 他去买肉,它也跟着去。 他去山里,它也跟着去。 他去走亲戚,它也跟着去。 它跑起来,一纵一纵地腾起身子,像一头驴,蹦得高,跑得快。 他就叫它矮驴。 到了农历十一月初,冬雨来了,便不砍茅竹了。 万顺就去挖冬笋。 冬笋六块钱一斤,一天可以挖三五十斤。 他带一个蛇纹袋上山,挖一个,塞一个,塞满了袋就下山。 挖下的冬笋,当晚就有人来收购,连夜运到市区,供早市批发。 过了小寒,天就落雪了。 雪纷纷。 雪落了两天,起了冰冻。 雪冻在竹叶上,结出冰块,竹冠被压了下来,竹爆裂了。 尤其是一年两年的新竹,竹腰爆裂得像麻花。 竹爆声响彻竹林。 太阳阴阴,雪慢慢消融。 万顺又上山挖冬笋,挖下的冬笋囤在沙堆,到了年关和正月,一天一个价往上涨,比排骨价还高。 一季的冬笋,万顺挖了近两万块钱。 挖冬笋有诀窍,循竹鞭挖。 挖不来的人,挖一天也挖不上一个。 万顺砍竹、挖笋,都是好手。 不下雨、不下雪,他就上山挖。 他知道哪座山丰产,哪座山小产。 他从不空手。 挖了六天,万顺病了。 天寒地冻,他出了大汗,捂在身上,吸了太多汗气,受寒了,头被铁箍罩紧了似的,鼻子塞了沙子一样嗡嗡嗡难受,喉咙刀片割,浑身乏力。 他想吃肉。 吃一碗炖肉,病就好了。 每次感冒,他都吃炖肉。 肉半精半肥,切小块,炖出油花花的汤汁。 白口吃,吃一大碗,浑身通畅,病痛全消。 他给肉铺打电话:毛四师傅,我想吃肉了,走不了,你见了来茅村的人,给我带两斤五花肉回来。 茅村就十来户人家,碰上茅村人不容易。 等了半个早晨,也没个人带肉。 矮驴卧在他脚边,望着他,嗯呢嗯呢叫,翘起芦苇花色的尾巴。 它用牙齿扯他裤脚,用尾巴甩他脚踝。 万顺问它:难不成你也会去买肉? 矮驴站了起来,甩尾巴,甩出一个圈,围着他跳圈。 万顺在它脖子上挂了一个帆布袋,给肉铺打电话:毛四师傅,我狗去了,你把肉放在布袋上,它会带回来。 哪有狗会带肉的,万一狗吃了呢? 毛四说。 试试吧,吃了也就是两斤肉的事。 我吃,它吃,一个样。 回头给你钱。 你记着账。 万顺说。 你老哥吃上肉就吉了。 吉了,钱是小事。 我记着呢。 毛四说。 矮驴挂着帆布袋,往肉铺跑,拐过山塆,穿过一片板栗林,不见了。 风呼呼刮着,冰刀一样。 万顺裹着旧大衣,烘着炭火,望着门外的公路。 公路在山间回绕,沥青路面油亮,路边的雪团莹莹发白。 远处山麓的竹林,以沉默作为冬日的回声。 冗长的沉默,是另一种死寂。 枯萎般的死寂。 万物在凋谢。 冻饿了的山斑鸠,飞到农家院子,悄悄地啄地上饭粒。 遗落的饭粒,是山斑鸠救命的粮食。 过了半个多小时,矮驴回来了,帆布袋沉沉的,包着肉。 万顺切了二两生姜炖肉,吃了,睡了一觉,舒服多了。 鼻子还是塞,像个门窗封死的黑房间。 不吃药不行了,年纪大了,扛不了。 他给诊所医生打电话:我买两盒维C银翘片,瓶装的。 我去不了,我狗去你诊所,狗脖子上有个帆布袋。 矮驴又去了,买了药回来。 万顺抱起狗,说,哎呀,你知道去买肉了,知道去买药了,比花猫了不起。 花猫是一条老猫,养了三年多,不抓老鼠,扑在鞋子上睡懒觉,偷吃鱼肉。 他只好把鱼肉放在缸里,盖实缸盖。 花猫就去邻家偷吃。 年关了,万顺想给焦坑的表姐夫送些冬笋去。 茅村去焦坑,不通公路,翻一座山,走三华里。 山不是很高,路窄,不好走。 万顺带矮驴去过一次。 万顺不愿走,就叫矮驴去。 在矮驴的背上,绑了两个帆布袋,看起来像个褡裢,一个袋子塞了六个冬笋。 矮驴兴高采烈地抖着身子,去了焦坑。 万顺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狗见得多,也养过很多条狗。 他养过一条黑狗,骨架小,却善捕猎,抓野鸡、抓野兔,很是厉害。 它还拖咬死的黄麂回家,敢于和野猪搏斗。 养了四年多,黑狗被过路的大货车压死了。 他没见过比矮驴更通人的狗。 他跟它说什么事,它知道。 知道了,它就翘起尾巴,一圈圈地摇,嗯呢嗯呢叫。 它去过的地方,它都记得。 过年了,蓝仙带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回茅村过年。 一家人热热闹闹。 孙子、孙女玩跳绳。 矮驴牙齿咬一节绳头,孙子拉一节绳头,孙女跳绳子。 在茅村玩了七天,回城了。 孙子囔囔着,要带矮驴走。 万顺抱着矮驴,把它放在后备厢,带进了城。 第二天早上开门,矮驴窝在饭窠,眼巴巴地看着万顺,嗯呢嗯呢叫。 茅村距县城有六十五公里,矮驴走了回来。 端午之前,无人包茅竹山。 雨多,无法砍。 挖了春笋,万顺便没什么事干了,种种时蔬,或靠在躺椅上打瞌睡。 矮驴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游荡,或蹲在门口。 公路以南,是一片原野,梯田一层层往上斜伸。 田尚未翻耕,瓜豆种在田埂上。 傍晚,万顺扛着豆扦去插黄瓜、南瓜,搭瓜架,矮驴也跟着去。 溪缓缓回曲,旋过弧形的湾口。 草青葱。 小路被草淹没。 夕光斜斜照在原野,煦暖。 日子就这样过。 一年又一年。 这一年,过了中秋,万顺还没接到包茅竹山的电话。 他有深深的失落。 无人请他砍茅竹了。 他用过的圆弯口刀,都挂在柴火间的墙壁上,一共有一百七十三把,大多锈迹斑斑,有的断了刀嘴,有的断了刀柄,有的断了半截刀身。 没有他砍不倒的竹,没有他用不坏的刀。 没人请他砍茅竹了,他老得特别快。 他厚实的腰背,深深驼了下去。 像一棵驼树。 他也不爱吃肉了。 他很少去县城。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给蓝仙打电话:我醒了,今天没什么事。 他想喝酒了,请老田一起来,一碟剁椒,加两个炒菜,一人喝一盅。 矮驴蹲在八仙桌底下,伸出舌头,打起浓烈的鼻息。 夕阳斜坠山冈。 一天又过去了。 竹林依然苍翠。 竹浪滔滔。 明月比邻比人更亲近的,是明月。 此刻,明月就挂在窗前,枇杷树在轻轻摇动,促织在低鸣。 嘟嘟嘟,嘟嘟嘟,那是夜鹰啼叫。 明月无所遮,海天何其阔。 赤裸裸的光,赤裸裸的夜。 我坐在窗下,整理一包干桂花。 干桂花是赣州朋友寄给我的。 每有明月临窗,我就从布包里掏一勺干桂花出来,铺在纱布上,筛捡掉黑粒,调一勺蜂蜜下去,泡一杯桂花茶。 桂花黄妍,在水中又盛开一次,如同复活。 明月也是一种复活。 有大半的时间,天上不见明月,黑沉沉或黑魆魆,淡淡的星光下,万山邈远。 明月死了,夜才会黑,黑得像个恶魔。 明月是怎么死的呢? 想了很多年,我也想不明白。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院子歇凉,望着天,乌云滚滚,翻着黑浪,闪电忽闪忽闪,雨始终下不下来。 我明白了,明月是溺水而亡的。 天有多么高远,海就有多么深邃。 明月在海中逃亡,最终被吞没,遭遇风暴一样,颠簸、晃动,被击得四分五裂,鲸落下去,沉入深海。 黑潮退去,海水瓦蓝,荡荡漾漾,沉下去的东西,又漂浮了上来。 漾着漾着,海水漫过了群山,漫过了夜幕,托起了一轮月。 白玉质地的月,又圆又大,普照四方。 四方处处,皆无尽头。 院子栽了数十棵桂花树,白头鹎、黑头鹎、山麻雀、大山雀在树上过夜。 日落,它们在树上嘁嘁嘁叫,叫一会儿,没了声音。 明月就升起来了。 桂花年年开,可无人摘桂花。 喝桂花茶的时候,我就给那个寄干桂花的人写信。 信寥寥几行,每封相同:明月在,暗香浮动。 我一直坐在窗下,等露白。 也等天白。 天白,明月坠入深渊。 信始终没发出过。 纸烧在泥炉,倒入花钵。 花钵里的花从来没活过冬天。 所以,冬天是残忍的。 纸也是残忍的。 据说,有些动物会望月呼号或啼鸣,猫头鹰是这样的,野鹿是这样的。 乌鹊绕树三匝,望月而鸣,素称乌啼。 乌啼霜落。 我听过乌啼。 2008年深秋,在怀玉山与友聚会。 山中只有一个小旅馆,在山谷之侧。 夜深,友散,回小房间睡觉。 房间四处漏风,木棺一样冰凉。 我向服务员要了一件棉大衣,去山谷散步。 月朗朗。 华山松从山谷高耸而出,阴森而雄壮。 山崖之上,遍布了华山松。 崖石淌着泉水,被月光洗得银白。 浩宇千里,瓦蓝而澄澈。 峰丛之下,月华如流。 嘻嘁嘁,嘻嘁嘁,嘻嘁嘁。 乌鹊在华山松、肥叶柿、榆树上叫,叫声犀利,如刀割。 乌鹊即喜鹊(或乌鸦)。 喜鹊鸣,行人将归。 叫声令人惊骇,又激动。 松林之下,是数户人家,依山崖而居。 肥叶柿挂满了红柿,饱满而鼓胀。 狗在屋下草窝打盹。 高山上的深秋,已是很寒冷,草叶上结了霜。 我毫无睡意。 从山谷步行而下,入了盆地中的村子。 盆地的四野霜白一片,也月白一片。 村户寂寂,偶有几声低低的犬吠。 斜缓西去的山梁,黧黑而苍白。 嘻嘁嘁,嘻嘁嘁。 乌鹊一直在叫。 天欲明未明,山巅流泻云瀑,树动风涌。 不觉间,我吟诵曹操的《短歌行》。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那么多树枝,哪枝可栖呢? 是曹操的自问,也是每个人的自问。 乌鹊对月光特别敏感。 月亮会引起潮汐的变化,也会引起动物身体的变化。 乌鹊因为什么而敏感,我不知道。 明月易让它受惊,于是鸣叫。 辛弃疾在《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说:“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明月出来,鹊鸟惊飞。 在月下,人的身体也会奇妙地变化,于是恋人有了海誓山盟。 我也曾有过夜访,踏月而归。 祖明还生活在长田的时候,我在界田访友,吃了晚饭,徒步去长田。 界田至长田,约八华里,砂石公路沿着永乐河,在田野穿行。 月亮照得砂石发白,田野铺着黄熟的秋稻。 丘陵上的树林,一丛丛。 我一个人走,沙子在脚下窸窸窣窣作响。 我舍不得走快,走走停停。 似乎我走得越急,月亮也走得越快。 我是一个胆小的人,很怕走夜路,总感到身后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跟随我的脚步。 鸦鹃呜哇呜哇叫着,像个夜鬼,惊悚。 但那天晚上,我一点也不害怕。 大野寂寂。 路上无人,也无车辆。 永乐河静悄悄,流得无声无息,水面泛起白银般的光波。 到了长田村口的树林,在一座小拱桥上,我坐了很久。 秋稻逐风摇曳,矮小的山丘低卧。 树叶在轻响。 树林里,走出一对年轻的恋人,男子穿着白衬衫,女子穿着浅绿的长裙。 恋人挽着手,走过村头,向田垄深处的一户人家走去。 月色罩住了恋人,也罩住了大地。 那一刻,我觉得人世间,多么令人留恋。 明月高悬,美神降临人间。 很多时候,我们忘记了头顶上还有一颗月亮。 白莲花盛开的月亮,在我们无意间抬头仰望时,发现它畅游在苍穹,冷冰冰地照在山岭,照在池塘,照在屋顶,照在荷田。 它照在光可以落下去的地方,涂上一层冷色。 月光是一种冷光,也是一种阴光,它的热辐射可以忽略不计。 它如同露水,塌在我们脸上,冰凉,令人惊讶。 有一次在清水乡,我喝了点绍兴老酒,昏昏沉沉睡着了。 半夜口渴,起床找水喝。 起床的瞬间,我惊呆了。 房间里铺满了纯白的月光。 我踱步出小旅馆,走到街上。 古朴的街道,空无一人。 酒旗悬在檐下,轻轻飘展。 石板街被映照得油亮,既发白又黝黑,如同时间的包浆。 街户大多酣睡了,门窗紧闭。 街很短,投映出屋的棱线与屋影。 月亮像个磨盘,磨出粉白的齑粉,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地撒下来。 虽是夏季,我仍感到有些冷。 我抱紧了双手,害怕被风卷走了似的。 其实没有风,是月光卷走了我。 我到了村外,听见二胡声。 我看见田畴边的一户人家,开了一扇窗,灯光黄黄的。 那个拉二胡的人就坐在窗下,迎着月色,浅低着头,拉着二胡。 听得出来,他拉的是《光明行》。 说不上技艺超群,但他拉的二胡声,动我心魄,月色般舒缓,音质透亮。 听着听着,我的心一下子亮堂堂了。 《光明行》系刘天华于1930年前后所作,彼时他幼女夭折、次子病故,国家前途不明。 在回小旅馆的路上,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要坚毅地生活,光明地生活,任何时候都不要低头。 月光吹彻,寒风般吹彻,从高高的山巅之上,奔涌下来,淹没了旷野,淹没了村舍,淹没了冥寂的夜。 回到小旅馆,一个人坐在水井边,枣树筛下白光,撒在我身上。 月亮沉在井中央,一直往下沉,却始终沉不到井底。 天有多高,井就有多深。 我突然有些伤悲。 回到房间,在旅客意见签上,我写了一首《月亮之歌》:你浑身的尘埃是属于我的慵蜷的睡眠有流水之声哗哗哗,把旧年的时光淌到我窗前赐我以指间的齑粉掩埋唇齿上尚未说出的言辞……那是你的秘密。 你只留给我皎洁而从不让我看见无边的苍凉古老的月光,从来就不会改变纯度、亮度。 我们看见的月光或者说照在我们脸上的月光,与千年前万年前的月光,是一样的。 月光的寒意,来自时间,也来自曾被月光照过的人。 人与人之间,隔着一道叫月光的银河。 银河迢迢。 张九龄写《望月怀古》: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每一个人,都要面对无涯的时间。 明月是时间的一个刻度,一个周期。 因为明月从来没活过一夜,日落而生,日出而灭,却从未消亡,周而复始。 我们被照耀,草木被照耀,山川被照耀。 我们说明月,其实是对时间的一种客观描述,对生命存在的一种确认。 昨夜,做了一个梦:兵荒马乱,大家都在逃战。 我妹妹与家人逃散了,没了消息。 我坐在桥头上等,日也等夜也等,等了一年又一年,垂垂老矣了,还没等到妹妹回家。 月亮照着桥,照着窄窄浅浅的河,照着我的苍苍白发。 醒来,非常难受。 月亮照万物,也照世间。 世界是裸露的,离合是恒定的,我们是匆匆的。 我相信月亮并非普通之物,它是一面永不生锈的铜镜。 在铜镜中呈现的,皆为幻物,皆为流逝时的一道水痕。 幻物以更替的方式出现;水痕是波动的,永不断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宋代·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每个人都曾身披彩云,彩云终将消散。 明月一直高高在上。 山中客居之后,每个月的月中几天,我会等月亮升起来。 或坐在院子等,或坐在窗下等。 山中的明月更旷大、银白、幽静。 起初像红红的鲤鱼,从山巅跃出,扫除云翳,鱼鳞慢慢退去闪闪的红光,洁洁白白,匀速地畅游。 水是瓦蓝的,透明的。 落山风从山坞漫溢,夹带着杉松的青涩气息。 乌鹊在泡桐树上偶尔啼叫。 远山银白,针叶林静默。 熟悉的山林,多出几分陌生、苍莽之感。 去年初秋,有客人夜访。 喝了一会儿茶,我说,我们去洎水河畔走走吧。 客人很是惊讶,说,好情调。 我说,没什么招待,只有明月、清风、流水,和一碗苦茶。 客人欣喜,说:太珍贵。 入了冷秋,桂花一夜爆开。 明月孤怜。 我也不去院子坐了,露凉湿衣。 月色有了几分寒意。 树影摇在窗下的桌上,用手去抹,树影印在手背上。 树影没有厚度,仅仅是月光的投射。 山矾飘起泛黄的树叶,树叶太重,空气托不住,轻旋着,落下来。 外部的世界可以暂时忘却。 露湿露的,叶飘叶的,影摇影的,月白月的。 我买了一把小剪刀,去剪丹桂花。 一小串一小串地剪下来,晒在竹匾上。 晒一天,丹色加深一分。 晒了七日,丹桂花晒出了粟粒的形状。 纱布包着枝串,轻轻地揉,收了桂花,装入玻璃罐,以蜜酿制。 朋友寄了三次桂花给我。 一次一小袋,一小袋约有二十四小勺。 我正好喝一年。 后来,朋友不再寄了。 该寄时寄,无需寄时不寄。 有缘起,就有缘灭,和月升、月落的原理相通。 这个原理可以解释很多事。 事看似复杂实则简单。 不痴妄、不纠结,是我遵循的一种活法。 痴妄又怎样? 纠结又怎样? 望望窗外的明月就知道。 喝桂花茶的时候,很适合听《大悲咒》。 以邝美云原声演唱为佳。 我不懂音乐,说不出为什么喜欢邝美云原声。 听着听着,明月就跑进了我心里。 明月还带来了钢琴之声,曼曼婉婉。 可以一直单曲循环。 世界,与我们多么相近,望一眼明月,天边就在眼前。 夜不会是永夜。 跑进心里的明月,再也不会跑出来,在心里开出白莲花。 明月何皎皎,给我们无尽向往,我们身处暗中斗室,或置身夜中旷野,不会孤单,不会恐惧。 古老苍凉的大地,月光茂盛。 最后一夜房间里坐了七个人,门口还站了两个。 他们在守一个濒死的肺癌患者,作最后的告别、最后的慰藉。 患者五十三岁,靠在他儿子身上,胸口在剧烈地起伏,额头不断爆出豆大的汗珠,往鼻沟、脸颊直淌,湿透了汗衫的圆口领。 天下着小雪,风呼呼呼,摇着窗前的石榴树。 他儿子抱着他的腰部,眼泪扑簌簌。 他颤动嘴唇,想说什么,但嘴唇打不开。 他紧紧抓住被角,咬住了嘴唇,嘴唇流出了一丝血。 他儿子叫了一声:爸,很痛吧。 他翻了一下眼皮,又垂了下去,眼睛微微闭着。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头发稀疏,半白半黑,站在床沿,拉住患者的手,低声问:太保,有什么要交代的,留个话。 太保动了动身子,可能想翻一个身,也可能想坐起来,显得徒劳,反而挺得更直,疲惫不堪。 一个六十来岁的妇人抱来一条厚棉被,说:保保暖,病人怕冷。 病人没有知觉了,被子也不要盖,不要盖任何东西,身上盖一件衣服都显得重,病人会更加痛苦。 医生说。 医生站了起来,掀开病人身上的被子。 医生拉直病人的腿,往下扯棉裤,又去脱病人的棉衣。 太保的老婆在床前垫了六个蒲团,自己跪了下去,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孙子、孙女,女儿、外甥,也跪在蒲团上。 女儿抖着双肩,哭:爸呀,爸呀,我的爸呀。 医生抱走氧气瓶、呼吸机,回厅堂坐下,喝起了酽茶。 太保的弟弟乡保拿着一卷草纸,对太保的儿子说:坤仔,不要抱了,用草纸垫着你爸的头,让你爸安安心心睡。 坤仔看着自己的叔叔,泪眼巴巴,不但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太保蜷缩在儿子怀里,整个身子都缩了,像一个晒干的馒头。 他的额头不冒汗了,脸慢慢苍白,皱纹僵硬在眉宇。 他彻底安静了,眼睑也不闪动一下,喉结也不蠕动,只有手指在轻微地颤抖,鼻翼在细微地颤动,胸口像个枯竭的水涡。 那个七十多岁的老者扶起太保的妻子,说:仙妈,把白寿衣拿出来,给太保换换,等下身子硬了,不好换。 仙妈拉着老者的手,又跪下去,长哭一声:二叔,太保怎么会是这样的命呀。 我命苦啊。 不苦,不苦。 人就这么个过程。 坤仔成家立业了,太保见了孙子、孙女、外甥,万事顺遂了。 二叔抱着侄媳的肩膀,说。 太保的女儿开始清理床上的衣服、袜子、帽子、枕头,捡拾起来,塞在一只大箩筐里。 仙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寿衣,给二叔,问:谁给太保换寿衣,二叔,你安排吧。 二叔接过寿衣,说:就我和坤仔吧。 哎呦。 太保躺在床上,突然叫了一声。 他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发出痛叫声了。 坤仔托起他的头,问:哪里痛? 太保翻了一下眼皮,眼球露了出来,看着自己的儿子,滚下了两颗滚圆滚圆的泪珠。 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生怕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了。 他的眼球一动不动,眼里的精光暗淡下去、消失,眼膜升起了一层翳,堵住了瞳孔。 坤仔大叫一声:我的爸啊,我的爸啊。 房间里涌起哭丧声,洪水一样。 二叔握着太保的手,唤着:太保,太保,看看我,太保啊,我的太保啊。 二叔拉着太保的手,紧紧不放,生怕走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太保像溺在洪水中,被洪水卷走。 岸上的人看着太保被卷走,无法施救。 房间里的人出来了,关了门,留下二叔、仙妈、剃头师傅大水头。 村里死者的头,都是大水头剃的。 他抱着死者的头,压在大腿上,一圈一圈地推剪,推剪下来的头发,落在草纸上。 这是人在世间最后一次理发,剪要推得轻,头发要理得清爽。 草纸包起头发,要么烧掉,要么和肉身一起埋,要么生者保存。 见发如见人。 坤仔提一桶热水进去,水里泡着新毛巾。 过了半个小时,门又开了。 仙妈提着一箩筐的衣物,堆在门口外路口,开始烧衣物。 天上飘着稀散的雪。 巷子里的邻居抱着火熜,陆陆续续来到仙妈家,长一声短一声地安慰仙妈。 路灯暗暗淡淡地亮了起来,天蒙着虚虚的白光。 暮色伴随着雪花,落在屋顶上。 仙妈抱出草席、棉被、枕头往火里烧。 太保躺在床上,身下垫着草纸,身上盖了一条白布。 白布盖了脚,盖了身,盖了头。 床前摆了一个搪瓷脸盆,黄表纸在脸盆烧,纸烧得卷起来,纸灰变黑变白,落在盆底。 香炉摆在床头柜上,插了一捧香。 香绕着烟圈。 二叔对侄孙坤仔说:给亲戚报丧吧。 舅舅那边,你骑车去,其他亲戚就用电话报吧。 坤仔拖出摩托车,突突突,出了巷子。 舅舅有三个,三舅在镇里,二舅埋在山上,大舅在李家村——二舅三年前病故,二舅妈还在李家村——都得上门报丧。 他骑着车,嘴巴里喊着:爸,爸啊爸。 烧了衣物,仙妈挨着床边坐在竹椅子上,呃呃呃,哽咽着。 想起自己十八岁从李家村来到太保家,已有三十一年了。 太保是个屠夫,长得高大、结实,穿着一件红棉袄,挽着红绸结,从花轿里抱下她,入了张家的门。 太保脾气躁,她也一直忍着,忍着忍着,也就习惯了。 他是个铁打的人,三百多斤重的猪,扯起前后腿,可以抱上屠墩(杀猪的厚木桌)。 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在上海瑞金医院检查出来,医生说,不用治了,肺癌晚期,已经全身扩散了,好好吃好好静养,善待自己。 从发现,到死,也就一个月零三天。 虽然脾气躁,但太保维护着老婆,自己一件好衣裳也舍不得穿,好吃的也让给孩子吃,除了喝喝酒,也没什么别的嗜好。 他节俭,天天埋头做事,生活压着他。 他没有善待过自己,到了想要善待自己了,已经吃不下了,睡不着了。 他全身痛,被蛇咬了一样痛,痛得腰伸不直,痛得全身冒汗,痛得用头撞墙,痛得脱了人形。 他是痛死的。 有老邻居来看太保了。 看死者,也是看生者。 仙妈摇摇晃晃站起来,点着头,握住老邻居的手,话也说不了。 老邻居上了香,安慰仙妈:自己多保重,千万不能倒下去,还有这么一家老小巴望着你撑下去。 仙妈点点头,坐在竹椅子上,低着头,手托下巴。 头太重了,不托着的话,就会耷拉下来。 颈脖子撑不住头。 又来了一个邻居,端了半脸盆汤面来,招呼仙妈的几个孙辈,吃面。 孩子饿不住,吃面吃得很来劲,一人一碗,一下子就吃完了。 上了香的人,在厅堂坐。 在厅堂坐的人有十多个,基本上都是老人。 青壮年都出门做工了。 厅堂挂起了遗像。 遗像在六天前就准备了,是一张年轻头像,脸宽鼻大,眉毛很粗,下巴有一颗大黑痣。 夜黑了,野外仍泛起飘忽的白光。 雪越下越大。 仙妈的女儿生了两个大火盆,一个摆在厅堂,一个摆在她爸爸床边。 火盆塞着硬木炭,木炭叠成塔状,炭红出跳动的火。 火有炭焦味。 房间里一直有妇人在哭,是太保的妹妹。 太保的爸爸死得早,妈妈改了嫁,也没了往来。 妹妹五岁,和小哥跟着太保。 父死,兄为父。 太保就是她的父。 她一直在哭,沙沙哑哑。 坤仔的老婆在缝鞋头,黑布缝在各人穿的两只鞋头上;缝了鞋头,缝黑袖;缝了黑袖,结麻丝。 麻丝结在衣襟的中间纽扣上。 结了麻丝,她收拾衣柜。 太保吃的各种药,都在衣柜里。 她拣药,草药、西药,拣了一竹篮,扔到火堆里烧。 突突突,坤仔回来了,裤脚都是泥浆。 换了鞋子、裤子,坤仔请出二爷,坐在厅堂八仙桌上,议事。 二爷是家庭最长者,后事的安排还得听二爷的意见。 坤仔给各人发烟,说客气、谦和的话。 二爷坐在上座,坤仔坐在下座,面对面议事。 二爷说什么,坤仔在手机上记什么。 二爷说了这么几个事:请风水先生,就请海口的老董先生来看风水、选日子,贵就贵一点,这个钱花得值,明早就去海口请;道场还是要做的,不能因为你爸没过六十就不做,敬死就是敬生,年底忙,道场师傅难请,多问几家,能请到大炎师傅来是最好的;花圈扎二十个,不能少,图个氛围,丧也是喜;揩手布买一百二十条,我们这么大的家庭,这么多老邻居,没有这么多,用不过来;烟买二十条,花嘴利群就可以了;串堂还是要请,问问张家的老青师傅有没有空,请他来最好,串堂不能少于八个人;鞭炮买八饼,少了不够用;定了火化的日子,提前联系火葬场派车。 办这头丧事,你和东芝(坤仔妹妹)算算,要多少钱,钱不够,你到你三叔(二爷的儿子)手上拿,我交代好了的。 八仙桌上,还坐了其他几个老人。 其中一个老人说:你二爷下数清(下数清指思路清晰,不犯糊涂),差不多也就这些事,主厨请谁,还得定一下,方便开菜单买菜。 二爷说:这个就由坤仔定,坤仔,你问问你妈,请谁主厨? 坤仔进了房间,问妈,谁做主厨? 仙妈说:由你二爷定,你二爷说了算。 我心神都乱了。 说罢,仙妈又呃呃呃地哭了起来。 事情按二爷说的,就这么定了。 有几个想睡的邻居,抱着火熜回家了。 屋里还坐了十来个人。 这个时候,张家村的屠夫三春推门进来了,说,太保师傅走了,这么突然,我要来送最后一程。 三春进了房间,坐在床前,劝慰仙妈,说着太保师傅的百般好。 隔壁邻居胖头也来了。 十多年前,为了屋基的事,和太保争执过,差点动了手,两家就这样黑了脸,再无往来。 坤仔站起来叫了一声胖叔,敬了一碗茶,散了一圈烟,说:胖叔情义重,我爸心里快活的。 坤仔说着说着,哽咽了,喉咙紧了起来,流下了眼泪水。 几个孩子折腾了一天,困乏了,扑在沙发上睡。 东芝把孩子一个个叫醒,领着去楼上睡。 东芝的老公在后屋劈柴。 明天会有很多客人来,要烧好几担木柴。 他不善言,就知道低头做事。 电锯锯下一节节木头,用斧头劈,一斧头劈下去,木头裂两块。 亥时了,小车在院子熄火,一个人提着几包东西,推坤仔的大门。 坤仔开了门,惊讶了一下,连忙迎客人进屋,说:这么晚,你还来,我担受不了。 客人是在南昌工作的瑞生。 瑞生说,我必须连夜来,当年读书,不是你爸给我五块钱上高中,我哪有现在。 坤仔说:你有心了,我爸在里面,去看看吧。 东芝下了楼,烧水煮甜水酒。 天冷,热水酒驱寒。 桌上摆了花生米、卤猪耳朵、泡椒、泡藠头。 守夜的人就围着火盆,喝起了水酒。 他们低声地说话,东拉西扯,又说到太保的病上,说人好好的,怎么会生癌呢? 算算,这三年,村里有七个人得了癌症走的,有肠癌,有骨癌,有胃癌,有鼻癌……雪停了。 野外一片浅白。 东芝给火盆添炭,续香。 香是不能断火的。 狗窝在八仙桌底下,趴着睡。 半开的窗户,灌入冷风,石榴树在沙啦沙啦作响。 东芝烧了一盆汤面,端上桌。 夜长,夜寒,守夜的人都饿了。 坤仔端了一碗面给妈妈吃,妈妈摆了摆手,他又把面端给姑姑吃。 姑姑说:侄啊,我怎么吃得下? 坤仔端着面,三下两下吃完,满脸泪水。 爸爸的身子已经硬了。 爸爸去了一个缥缈的大千世界,活着的人没去过的世界,那是世界尽头的世界。 爸爸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要做的事已经做完,要走的路已经走完。 要烧的衣物、杂物,都烧了,化为灰烬。 过不三五天,盖了白布的人,会装入骨灰坛。 过了亥时,村主任也回家睡觉了。 四个老邻居裹着厚棉袄,坐进了房间,陪着床上的人。 瑞生一直坐在床沿。 屋檐水在滴,嘀嗒嘀嗒,很是清脆。 房间里没了说话音,也没哭声。 漫长的夜,冷。 山斑鸠叫了,咕咕,咕咕。 天泛白。 溪水哗哗流。 田野一片白。 《山花》2024年6期 发布时间:2025-04-17 17:46:20 来源:族女网 链接:https://www.zunv.cn/tree/6717.html